人人都曾有过独居恐惧
艾比和乔曾经在同一家时尚杂志社工作，两人都是单身，那年她们大概28岁，由于兴趣相投，两人从同事变成了好朋友。每次加班到凌晨，艾比索性就不回家了，和乔在附近的7-11便利店买上几瓶红酒，到离单位很近的乔家住一晚。
乔的单身公寓在19层，是一个60平方米的开间。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却很温馨，乔说，房东最喜欢把这种房子租给不养宠物的独居者。房东直言不讳，这类人白天一早出门，晚上回家很晚，很少做饭，厨房即使用上一年依然崭新。房东对乔很满意，她满足以上所有的条件。
乔在北京生活了将近6年，行李眼见得少，几个大纸箱子封存了不用的物品堆放在阳台上。她说，作为单身的人，一定要严格控制自己的物欲，不买多余的东西拖累自己，这是属于城市独居者应该具备的优良品质。艾比和乔常常兴奋地聊上一晚，分享女孩之间的一切喜怒哀乐。乔家里准备了一张沙发床，艾比是沙发床的常客。
单身女孩们经常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站酷海洛供图）
后来，艾比和乔都换了新工作，乔结婚了。艾比只在乔的婚房里留宿过一次，她被安排在一间客房里过夜。乔的家被塞得满满当当，客厅里多了许多不属于乔的物品，头盔、机车模型、男士杂志......厨房的配套设施明显增多，是常年做饭的结果。自从乔不再独居后，艾比便不再在她家留宿。一旦你在这个城市里最亲密的同性朋友组建了家庭，你们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时刻腻歪在一起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有时候很难开口表达。
这之后，乔会主动来艾比家过夜。她的非独居生活进展得并不顺利，艾比成了她的吐槽对象，“大哥袜子从来都乱扔”“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倒了也不扶一把”“到了周末都是他的好友占据了客厅”。乔说：“所有的已婚者都会在某个瞬间，怀念独居时的无拘无束。”
那天，乔早上醒得早，开玩笑地对艾比说：“你知道吗？独居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艾比问乔：“‘独居的味道’是什么样的？”乔说：“说不清！想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随意。”
乔走后，艾比琢磨着“独居的味道”。她四处看了一下家里，确实随意得过了头，内衣搭在沙发上，翻了几页的小说扔在灶台边，护肤品四散在洗衣机上。没有人指责她的漫不经心，更不会因为袜子到底是扔进蓝色筐还是红色筐而引发一场“世界大战”，这些都是独居者常常自我安慰的心理说辞。
艾比在临近30岁的时候对独居有过恐惧感，尤其是乔结婚之后，似乎周边的朋友都在合适的时间里结束了自己的独居时代。
《欲望都市》剧照
她和乔都喜欢《欲望都市》，有一集里，米兰达新买了公寓，正为自己的独立洋洋得意时，邻居告诉她，这个房子的前任房主是一个孤独终老的独居老太太，死后一周才被发现，尸体被发现时，她的宠物猫啃掉了老太太的半张脸，米兰达被吓得有些神经质，给自己买了无数的保险以防不测。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这都是恐吓独居者的绝佳故事。
那一段时间，艾比着了魔，她设置了手机上“一键拨出”的联系人；把三只猫的手工喂食换成定点投放的AI喂食器，喂食器里的食物足够让猫吃上两周；家里的钥匙、门锁换成指纹和密码型，并将密码给了乔；盥洗室里铺设了防滑垫，以防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艾比将一切能预料到的意外都想了一遍，和米兰达一样，还给自己买了重疾险和意外险。
不得不说，这些看似荒唐又戏剧性的“独居者恐惧”，或多或少都在独身者的心里滋生过。你常常可以在一些聚会上，听到这类“独居者自救”的方法。艾比和乔的一个共同朋友，曾经就因为过度忧虑独居，而仓促进入了一段婚姻。结果并不好，很快和草率选择的丈夫分道扬镳，这位朋友成为了离异独居者中的一员。离异之后，那位朋友反而是开了心智，相比为了摆脱独居恐惧，貌合神离地同住一个屋檐下明显有更长久的杀伤力。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艾比在那段时间里看过许多关于独居者的书，其中有一本让她印象深刻，是芝加哥大学教授约翰·卡乔波与人合著的《孤独是可耻的》，其中指出，是否独居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否感觉寂寞。那些摆脱了独居魔咒的同居生活中，也常常有人感到寂寞，而这才是更为致命的伤害。
艾比在30岁时对独居形态的担忧，不如说是自己内心和传统婚恋观的一场缠斗。艾比想，如果有了男朋友，她依然会将独居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于她而言，独居更像是一种主动性的选择。
选择独居就像选择自由职业
过了35岁之后，艾比内心沉静下来，她对独居的坚守越来越明确。她大学毕业后的10年都基本上是独居状态，如果说一定要找到她选择独居的家庭原因，可以追溯到她漫长的青少年时期。
她和父母、奶奶一大家子住在一居室的房子里长达8年，在有限的空间里，家庭成员之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这让她从小对独自生活充满了期待。群居生活，是以消灭“个人性”而存在的传统，如果解决了温饱，人的天性里会主动寻求独居生活，这是更高级的精神诉求的体现。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独居生活产生强烈的向往，如果有，独居者需要具备更强大的内心以及应对现实的措施。
艾比很明确一件事，独居是她的主动选择，为了独居她需要具有可持续性，需要建立稳定的秩序感。她和乔分享过这个观点：选择独居，就如同你放弃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而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总会有坐班的人（非独居者）向你投来羡慕的眼光，因为你拥有随意支配的时间。但他们并不清楚，为了自由，你需要比他们更用心地做时间管理。
那些缺乏意志力的人会在自由职业者的道路上成为一名“废柴”，所谓“独居者的仪式感”和自由职业者寻找高效的工作方式是同一个道理，它可不是什么关于生活精致感的事情。艾比意识到，30岁时采取的物理层面的仪式感——换一把锁、加一个防滑垫、设置一键求救等等，都属于初级的安全防护措施。
独居生活由于无需和另外的他者协商或互相监督，所以很容易陷入缺乏管理的旋涡中，反而是浪费了非独居者渴望的自由自在。艾比开始将一些计划写到本子上，就像每天要做完的功课，健身、阅读、做饭、写作都有一个严苛的时间表，做完一项打一个勾。
艾比和朋友们聊起自己的计划，常常会被嘲笑，有一个朋友说：“感觉你回到了学校，每天都在接受枯燥乏味的军训。”她也想过这样生活下去会不会成为一个“无趣”的人，因为要想将这些事情按照计划完美执行，首先要攻克的难关便是早睡早起，连带着就需要戒掉烟、酒这一类让自己沉迷且容易情绪化的坏习惯。一开始坚持了几周，效果谈不上太好，总有突发事件影响计划，这让她萌发了强烈的挫败感。
《家族的形式》剧照
坚持下去不仅有难度，身体里还出现一个质疑的声音：“你何必要这样为难自己？人生不易，不能放自己一马吗？”没错，你猜对了，当你兴致勃勃地立了一个flag并开始打卡时，总会有人这样对你讲。只不过这一次这个声音来自于自己。无法持续的计划并不是好的计划。艾比将计划分为了短期、中期、长期，将每天要完成的枯燥计划穿插在一些需要加入社交团体才能完成的活动之间，让兴趣爱好和任务融为一体，让独居生活变得有生机。
艾比在制订计划前，充分了解了自己的兴趣所在，并且通过独居者的内心世界，了解独居最大的痛点。独居者面临的最大痛点并不是千辛万苦制订了一个计划后发现自己无法完成，而是在执行这一系列的计划时，是否感到了自我的认可。艾比曾经在社会学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写的《单身社会》中看到类似的观点：“无论多么热爱并适合独居生活的人，当大众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忧心忡忡时，要维持自我认可并非一件易事。”
作为一个“铁杆独居者”，艾比的价值排序的第一名并非建立在家庭关系之上，她甚至觉得很幸运，相比那些为丈夫、孩子操碎了心的朋友而言，她有大把的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这足够让她感到满足和幸福。她意识到，独居并不是与人群的隔离，反而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找到理解自己的新朋友。
说回艾比的独居计划，她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些奖励机制。比如，计划中会有一些让自己放松的“欺骗日”，在这一天，她可以睡一个懒觉，在咖啡馆里无所事事地发呆，甚至给自己点一份低糖的奶茶。总之，在这一天，艾比像一个纵容孩子的老母亲，毫无怨言地满足自己那些不那么过分的要求。
独居中的自律改变了她。艾比并不是一个刻意强调独立而选择独居的人，也不是一名独身主义者。常常会有一种误解，“你选择独居，一定是眼光高，很难与他人相处”。这时候，艾比就会告诉他们，事实上，独居让她对两性关系的认识变得更加宽容了。因为独居，她无需为了某个具体的目的和他人维持关系；当内心享受独居时，你可以摆脱很多来自传统的桎梏，反而可以更清醒地欣赏和喜爱那些真正打动你的人。
会感到孤独吗？
乔离婚了。艾比没有想到离婚对乔的打击会这么大，她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想到什么而大哭，艾比只能陪在她的身边，抱抱她。除了陪伴，她感到无能为力。那段时间，她们仿佛回到了彼此的独居时代。乔怕一个人待着，总是会胡思乱想，她会给艾比发来信息：“你在哪儿呢？我过来找你。”乔成了艾比的“跟屁虫”，但艾比很高兴，因为好友在最艰难的时候只会想到她。
有一天晚上，艾比蜷在沙发上看美剧《柯明斯基理论》，两个年过七旬的至交好友，他们分别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亲人的死亡，一路扶持陪伴，其中那些互为调侃的段落让这部讨论死亡、衰老、孤独的剧不那么让人压抑心酸。
道格拉斯饰演的柯明斯基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他妈的让人害怕！但你知道我们总会熬过去，你不是孤身一人。”老友诺曼问：“我还有谁？”柯明斯基说：“我啊，你这个老傻缺，你看不到吗？我就在你的面前。”当晚艾比哭成了个傻子，她把这部美剧安利给乔，并告诉她，在这两个老混蛋的身上，她看到了她们老了以后的样子。
《柯明斯基理论》剧照
孤独感，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也最世俗的情绪。每一个独居者或多或少都绕不开如何养老这个问题。看完这部剧后，艾比和乔认真地讨论起养老问题。那段时间出来一个新闻，广州有7个女性好朋友，共同改造了一处乡村居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同时也有与他人一起分享的公共空间，这应该说是一种完美的养老方案，拥有陪伴，但同时保持了独处的乐趣。
乔觉得，现代社会我们压根不用担心凑不齐几个好朋友一起养老。异性之间存在着高离婚率，大城市里的同性恋不再为了满足父母的要求而形婚，“80后”年轻人越来越自我，上一代人固有的“养儿防老”观念已经无法撼动他们的决心。为此，艾比和乔真的有了一些计划，她们决定每年旅行时再多加一个目的——为集体养老找安身之所。每年两次长假可以考察2~3个岛屿，从气候、饮食、风土人情等诸多方面进行评估，她们打算用20年选出几个备选地，在退休之际招募有共同兴趣爱好的养老朋友。
乔的离异伤痛正在慢慢愈合，她们的见面时间也变成了过去正常的频率。乔决定卖掉和丈夫共同购置的房产，在离公司两分钟路程的小区租一间公寓。距离乔的独居时代已经过去了8年，艾比带着礼物去庆祝她的乔迁之喜。
乔租住的公寓还是她喜欢的样式，高层、阳光充足，艾比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她对乔打趣道：“欢迎回到单身时代，一进屋我就闻到了独居者的味道！”两人笑作一团。不过，有一件事情变了，原来她们的桌上摆满了快餐盒和酒瓶子，现在，乔的桌子上摆满了自己炖的汤和一篮子刚刚洗出来的水果。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